作者：里卡尔多·博齐
编译者：徐阳
如果有史以来伟大的作家不得不面对当今的出版业，需要应付出版行情、市场需求、产品营销、自我审查，那将会发生什么？如果真的是这样，许多作家的杰作可能就不会诞生了，这其中就包括莎士比亚、梅尔维尔、斯坦贝克、但丁等历史上如雷贯耳的大文豪。现在这些出版社的编辑会给他们写什么样的退稿信，或是看似很有道理的修改意见？作者将古代文豪、古典名著放到当今的出版和阅读语境下进行对比和反思，产生了有趣的化学反应。
米盖尔·德·塞万提斯
《堂吉诃德》
亲爱的米盖尔，你的小说太太太长了，你还把背景设在西班牙！咱们最好改成美国西部。想想吧，探险、拓荒……去哪儿随便挑，别在西班牙就好。还有——虽说美国西部不见得是最佳选择，但在西班牙大战风车怎么说都不合适吧？跟风车厮杀应该去荷兰。风车是荷兰人的宝啊！不过，我不建议你把故事背景改在荷兰，市场太小了。
索福克勒斯
《俄狄浦斯王》
亲爱的索福克勒斯，真要命啊，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才合适。喊“索菲”吧，略显尴尬，可我无意冒犯（对了，听说sophie在你们希腊语里是“智慧”的意思，可见我是毕恭毕敬的）。但这个昵称会让我想到一个笑话，特别逗。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：“你可别当真啊，我开玩笑的。”另一个人说：“去你的！我不叫妮可！”哈哈，一想起来我就会笑到崩溃。
言归正传。你写的悲剧震撼人心、感人肺腑，还紧凑得要死，情节也引人入胜，我这么跟你说吧，你就是个天才。
问题就一个，但确实是大问题，听我的没错——如果你想立足文坛、不只是名噪一时的话，听我的肯定没错。你别误会，我完全理解你想要的戏剧感、恶心感、力度……
然而，非得是他的母亲吗？
威廉·莎士比亚
《奥赛罗》
哦，别这样啊，老兄！你又来了。有件事儿老早我就跟你聊过了，你根据刻板印象塑造的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——你写夏洛克的时候，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？
老兄啊，这种话题你别碰。
拜托了，求你了，这样的题材你别下手，留给那些能扛得住的人去写——比如那个维勒贝克。你最好还是继续写你的残酷国王和悲情恋人。那才是你的专长。
托马斯·曼
《死于威尼斯》
亲爱的托马斯先生，我还是直说吧。你跟我们说要交新书稿的时候，我们激动坏了。“就是那个写《布登勃洛克一家》的家伙啊，他又给我们写了一大本！”我们欢呼雀跃。我们本来打算出去喝两杯庆祝的。
结果我们拿到手的是什么？《死于威尼斯》。异域风情的书名，还不错。但这到底算什么呢？短一点儿的长篇小说，还是长一点儿的短篇小说？怎么定位都不合适。哭笑不得，你知道市场行情，你懂的。这既不是长篇，也不是短篇。
都不是，更糟。这是中篇小说。中，篇，小，说。在因纽特人那里，连冰都卖得出去，但中篇小说到了他们那儿还是卖不出去，到了锡克人、大象、外星人还有无脊椎生物那里也卖不出去。找谁都卖不出去。中篇小说就不该存在。
你得想清楚了：要么是大部头，要么是短篇小说。但短篇小说没什么市场，所以必须改成大部头，如果你不傻的话。我知道你不傻。我猜你的借口是“字多字少没关系”。啊，这貌似有理。但不好意思，恕我直言：江郎才尽了才会那么说。字多字少有关系，你懂的。你这本书太薄了，要是能拍成电影的话——怎么可能呢？我只是瞎想想而已——想植入广告都塞不进去。我们说的是跟圣培露还有法拉利这样的大牌合作，不是找街角修车店老板谈生意。但你和你笔下那个满脑子理想主义、浪漫过头、学黑格尔跑歪了的古怪角色阿申巴赫，你们就是不考虑这些。你考虑了吗？考虑了这些，你才能赚一笔，买你们的德国美酒、德国泡菜和德国面包。
还有，塔齐奥。这算什么名字？拗口得很。吉姆、蒂姆、汤姆、乔恩、乔，哪个名字不好？偏用“塔齐奥”。就好比大卫·克洛科特不叫大卫·克洛科特，改名叫大卫齐奥·克洛金斯基了。你懂的。
哦，最后还有一个问题。如果你要把小说背景放在威尼斯，必须保证每页至少出现一次贡多拉。
总之，别犯蠢了，下点儿功夫吧，为了多卖几年，请改成砖头那么厚；多加一点贡多拉进去也行。
就这样吧。Gesundheit。（你们德语就是这么“祝好”的，对吧？）
马塞尔·普鲁斯特
《追忆逝水年华》
曾有很长一段时间，我总是很晚才睡，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。好不容易睡着，没多久又醒来，再睡去，再醒来，反反复复。换言之，我严重失眠，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合法或非法的药物，能够将我的失眠治愈。
突然有一天，事情有了转机。
你那看似有万页的稿子来了。编辑部把它分给我审读。
刚开始有点儿尴尬。我在上班的时候读，公事公办，毕竟是工作。然而，我读着读着，就会趴在办公桌上，一睡就是很久，然后在全体同事咯咯的笑声中醒来。
“这种间歇发作的嗜睡症真叫人担心。”我最初是这么想的。可我突然发觉：这不是嗜睡症作祟，是拜你的大作所赐。
我把它带回家实验。我注意到，有些词，特别是人名、地名，比如贡布雷、莱奥妮姨妈、盖尔芒特等，我瞥见后就像吞下了几粒安眠药。很好，但这还不够，我需要药效更猛的。继续读，我的确找到了。终结失眠的特效药来了，你知道我想说什么，小玛德莱娜。
那该死的一页纸当场把我搞得不省人事，“昏迷”了几个小时。就连现在，想到这词我又要睡了。
你明白了吧，亲爱的瓦伦坦·路易·乔治·欧仁·马塞尔·普鲁斯特先生（老天啊，就连你的全名都像一首催眠曲），就那么一页纸，真糟糕。生活的琐碎，别人记忆里一大堆与己无关的片段，看别人喝茶、吃点心的持续枯燥感，听陌生人喋喋不休谈论亲戚的极度乏味感，都被揉进那一页纸里了。
好样的。这是重大的科学突破。我们可以庄严地宣布：失眠，这种困扰人类多少世纪的顽疾，已经彻底被征服了。
可惜啊，马塞尔，我们是出版社，不是医药公司。
现在，引用你的一句话，我要“放下杯子，审视我的内心”，天晓得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好奇一下：甜甜的法兰西创造了如此之多的甜点奇迹，你为什么偏要回忆那个不起眼、软绵绵、卡喉咙的小面团玛德莱娜？
你们有圣多诺泡芙蛋糕，有马卡龙，有法式苹果挞，还有闪电泡芙，你为什么偏想念小玛德莱娜？为什么啊，为什么，瓦伦坦·路易·乔治……老天啊，你为什么不想巧克力岩浆蛋糕呢？
我生命中曾有一段漫长的美好时光是和法国男友一起度过的，他喜欢自己买原料回来做这种蛋糕。“Cestsifacile（这如此简单）”，他总是这么说。巧克力岩浆蛋糕总会点缀我们的周日午餐桌。他本人也温柔体贴，爱意绵绵。
我很想他——他和他的巧克力岩浆蛋糕。哦，回忆啊！
西格蒙德·弗洛伊德
《梦的解析》
亲爱的医生，恕我直言，我无法忍受别人诉说梦境。我前妻每天早上醒来，第一件事就是说梦：“我告诉你夜里我做了什么梦你肯定不信。我梦见蒂娜阿姨了，但没多久我发觉她长着一张猫脸，绕着屋子在飞。然后又不是猫了，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，但猫突然变成了你，你没穿衣服。”最后我受不了，只好跟她离婚了。
好，我知道这是你养家糊口的生计（我是说，听别人唠叨自己的梦，不是说劝我离婚），可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看到这本书？
塞缪尔·贝克特
《等待戈多》
塞缪尔，你的文字棒极了。你以幽默的手法成功地诠释了存在主义主题。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一下你：如果不想在戏剧圈和出版界遭受重创的话，剧终前你最好还是让戈多露个脸。
原刊于《读者》（校园版）年第18期
编辑：张佳羽阿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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